《文汇报》(2019年1月23日)有一篇题为《最念江南小河虾》的文章写道:“片儿川的汤头,一般是融合了肉片、笋片、雪里蕻,在旺火翻炒之际,佐以高汤,给人一种粗犷豪放的江南风味,是继承了东京梦华的临安特色,也就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余韵。”
我一位朋友给这段话挑刺:“这段文字所引用的古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是南宋诗人林升的《题临安邸》,这首诗记载的是亡国之恨,并且对从朝廷到临安民间沉溺于歌乐而忘却家仇国恨的风气作出了辛辣的讽刺与批判,句中将其用来陪衬一款吃食的美妙,情境完全不合,作者这样的写作很不严肃。”
我问这位朋友:我们凭什么认定《题临安邸》“记载的是亡国之恨”,“并且对从朝廷到临安民间沉溺于歌乐而忘却家仇国恨的风气作出了辛辣的讽刺与批判”呢?为什么不认为这是一首描绘南宋杭州繁华的诗歌呢?
我倒不是故意抬杠。因为,如果我们不先在头脑里存了《题临安邸》乃是讽刺诗的成见的话,单从诗句本身来体味,我确实是看不出它有什么“辛辣的讽刺与批判”意味的。虽然我知道,主流的诗歌鉴赏都认为,《题临安邸》“对沉迷于歌舞生活,全然不想收复北方失地的南宋统治集团予以辛辣的讽刺,表现了爱国者对他们的愤恨。这是那个时代具有代表性的名作,为后世广为传诵,并常用以鞭答醉生梦死者”。
另一位朋友回应我的疑问,说:这首诗的讽刺针砭之意跃然纸上,没什么可怀疑的,诗句并没有赞美杭州繁华的意思。
其实我并不是认为《题临安邸》的作者是在赞美,正如我也不认为《题临安邸》的作者是在讽刺,因为诗人的创作意图,读者是很难猜测的,我们也无法找林升询问:您写这首诗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跳出“此诗意在鞭答醉生梦死者”之类的成见,换一个角度,看看“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诗句,能不能用来形容杭州的繁华。
南宋杭州的繁胜是不用怀疑的,《梦粱录》描述说:“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即无虚空之屋。每日清晨,两街巷门,浮铺上行,百市买卖,热闹至饭前,市罢而收。盖杭城乃四方辐辏之地,即与外郡不同。所以客贩往来,旁午于道,曾无虚日。”夜市同样喧哗,如同白昼。《梦粱录》说:“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武林旧事》也说:“歌管欢笑之声,每夕达旦,往往与朝天车马相接。虽风雨暑雪,不少减也。”《都城纪胜》介绍了杭州最热闹的夜市地点之一:“夜市除大内前外,诸处亦然,唯中瓦前最胜,扑卖奇巧器皿百色物件,与日间无异。其余坊巷市井,买卖关扑(赌博),酒楼歌馆,直至四鼓后方静,而五鼓朝马将动,其有趁买早市者,复起开门。无论四时皆然。”
《梦粱录》、《武林旧事》、《都城纪胜》的描述,正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生动注脚。
从前人对《题临安邸》的引述情况来看,确实有一些诗歌鉴赏者认为,此诗属于“讽世之作”,比如《蕙风词话》认为:“宋人诗云:‘西湖歌舞几时休。’下云‘直把杭州作汴州’,婉而多讽。”清代文艺鉴赏家徐士銮品评此诗时亦说:“溺意游观之乐,沈酣声色之奉,知恤国事者有几人哉?”
然而,明代也有不少文人引用这首《题临安邸》形容宋时杭城之繁盛、西湖之美妙,比如《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开篇即写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
《醒世恒言》第十六卷《陆五汉硬留合色鞋》又写道:“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叶舒眉,往来踏青士女,携酒挈食,纷纷如蚁。有诗为证: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
明代白话小说集《新镌出像批评通俗小说鼓掌绝尘》亦写道:“两人慢慢的踱到武林门,转到钱塘门外。只见湖光山色,四顾氤氲。古诗为证:林和靖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苏东坡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如此说来,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来陪衬一款吃食的美妙,也没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