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年,李宗盛终于又开演唱会了。
只不过这一次巡演没有北上广,而选择了二三线城市——一些他过去从未办过个唱的地方。他想跟那些过去未曾见过他的“老朋友们”见见面。
“今年我61岁了。我从大概20出头入行,写歌,制作唱片,然后总是惦记着大家,真的是有人听我的歌,从青春年少到两鬓斑白,当然也有半途加入年轻的朋友,所以这个(巡演)是我期待很久的。”
这次巡演取名为《有歌之年》,名字是李宗盛自己取的。他觉得大家生活得都不容易,每天上班、交房贷、养小孩,庸庸碌碌,一辈子这么过。如果能听到跟自己生活情感有关联,铭记生命中不同段落,刚好又能打动自己的歌,是件挺幸运的事。
他回想自己创作的这些年,确实是写出过一些歌,让很多人从中听到了自己。曾经在李宗盛《理性与感性作品音乐会》的开场,张艾嘉就说过:“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首李宗盛。”
当初那些听李宗盛的人,如今已经长大,有了不同的人生际遇,以及对于生活的不同理解和智慧。但无论怎么变,当他们听到这些歌的时候,却都一如继往地回到从前,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被深深打动的那些年。
李宗盛在演出的时候,会想念当初喜欢他歌的那些人。当初他们可能是高中生,甚至更小。二十年过去了,今天他们可能是企业老板,也可能一事无成。李宗盛对他们有很多好奇,“我在台上的时候,会把台下那些人都当成我想见的那些人。”
01
你我皆凡人
我是一个瓦斯行老板之子
在还没证实我有独立赚钱的本事以前
我的父亲要我在家里帮忙送瓦斯
我必须利用生意清淡的午后
在新社区的电线杆上绑上电话的牌子
我必须扛着瓦斯
穿过臭水四溢的夜市
《阿宗三件事》写的就是李宗盛的童年生活。
李宗盛出生在北投,一个发展迟缓的小镇。他是瓦斯行老板的儿子,书念得不太好,高中第一年就没考上。他妈妈是老师,还为此深受打击,觉得丢脸,专门托了关系把李宗盛弄到一个补习班,说是进这个补习班的学生保证都能考上好的高中。
李宗盛去念了十个月,挨了老师不少打,第二年再考,还是没考上。“全班只有两个人没考上,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我认为他有轻微的智力问题。”
中考失败后,姐姐带着李宗盛四处报考,但成效甚微。
在艺专的考试中,李宗盛的听写和试唱都是零分。“在当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我是一个可以在社会中存活的人。每走一步,我都会被一再告知,你注定没有出息。”
后来他念工专,读电机,住校。到第五年,别人都毕业了,李宗盛却只修了50个学分,离毕业要求的学分大概还差200个。于是他又断断续续念了两年,结果还是没念完。
当时家里人已经对李宗盛能不能有出息这事儿不抱什么希望,就连李宗盛自己都觉得他这辈子注定一事无成,整个人非常迷茫。那时候他就在家里帮忙做一些事,修修瓦斯炉和热水器,有人打电话来叫瓦斯,他就穿上夹脚拖骑着摩托车给人送去。
多年以后,李宗盛回想起这段岁月时依然感慨,说这段时光让他彻底熟悉了家乡的样子,同时也赋予了他性格中比较市井的那一面。他说他喜欢这个部分的自己,并且刻意地保留它。
李宗盛从未忘记自己是小镇的孩子。即便成为知名音乐人后,那段日子也常常提醒他:“小李,你总得记着你是从哪来的,你就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你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没什么高超的能力。”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如果你了解到这段过往,大概就会明白李宗盛为什么能写出《凡人歌》了。
不平凡的转折发生在20岁左右。
那几年,李宗盛和几个好友组建了木吉他合唱团,以本土民谣为主,他是主唱之一。
“我吉他弹得也不好,因为送瓦斯嘛,手比较僵,要干很多粗活儿,所以我练琴要比人家费工夫。我的键盘,我的吉他,我对乐理的了解,都是自学的。”
1979年暑假,李宗盛与同学在台北
那段时间,他还交了一个女朋友,是中国台湾歌手郑怡。当时郑怡要做一张唱片,李宗盛就陪她去录音,参加企划会议。每次进录音棚看制作人在调音台前“很有权威”的样子,李宗盛都有一种向往,觉得那就是自己想要做的事。
他一路写歌,参加比赛,后来如愿以偿进入滚石唱片,成为了一名制作人。
“当我听到那个声音在录音棚的监听响起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是我的一份工作啊,制作人。这就是我的梦境,一个求学无成的瓦斯行小鬼期望实现的所有事情。”
滚石时期的李宗盛只发过一张专辑《生命中的精灵》,也是他目前唯一一张个人专辑。
进入滚石的初期,李宗盛的词还没有被人认可,主要工作是帮别人谱曲,《飞》《七点钟》《最爱》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对李宗盛而言,这段时期是奠定他创作风格的一个重要阶段。比如《飞》《七点钟》的词作者都是三毛,帮三毛的词来谱曲,对于一个刚入行的人来说,是一个珍贵的难得能锻炼自己的机会。
李宗盛尝试去理解三毛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在表达什么,尝试进入她的思想,她的内心,她的语境,“进入一个写词人的语境里是非常大的一个考验,我非常珍惜这段考验。”
这段经历对于李宗盛后来去解析聆听别人的故事,再将这些故事转化成自己的创作是非常关键的过程,也由此开始了李宗盛的黄金时代。
02
年年有hit song
90年代是滚石唱片的黄金时代。当时他们签约的歌手业务能力一流,制作企划的班底也同样优秀。
那个年代,搞流行音乐的都想进滚石,不管是一战成名在幕前,还是安身立命在幕后。
李宗盛属于后者。
把当年滚石唱片签约的歌手名单罗列下来,足以撑起华语乐坛半壁江山:潘越云、周华健、张艾嘉、赵传、张信哲、陈淑桦、林忆莲、辛晓琪……能和这些歌手合作,替他们写歌、制作专辑,对当时的李宗盛而言,是幸运的。
“他们教会我太多东西,给我太多机会去实现我的想法,磨炼和创造,那个时候写每一首歌都是机会与挑战,每次写到精疲力竭无以为继的时候,我总是跟自己说,小李,好好写,因为你写的一首歌有可能改变你的一生。”
20岁的李宗盛
今年李宗盛巡演时,有一个环节就是专门回忆这十年里有哪些歌烙印在大家的记忆当中,他将此称之为“年年有hit song”。
1989 陈淑桦《梦醒时分》
《梦醒时分》是一首由李宗盛作词作曲,陈淑桦演唱的经典国语流行歌曲,收录在1989年11月李宗盛给陈淑桦制作的第二张专辑《跟你说,听你说》当中,这张专辑是台湾音乐史第一张卖过百万的专辑。借陈淑桦之口唱出的那句“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意在告诉女人们,义无反顾后是该潇洒放手了。
1990 赵传《我是一只小小鸟》
《我是一只小小鸟》是李宗盛写给好友赵传的歌,收录在赵传1990年8月1日发行的同名专辑《我是一只小小鸟》中。“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唱出了多少小人物的无奈和卑怯。这首歌在90年代初推出后引起了很大反响,也成为赵传的代表作之一。
1991 娃娃《漂洋过海来看你》
《漂洋过海来看你》的创作背景估计很多人都知道,灵感来自歌手娃娃(金智娟)年轻时一段异地恋的经历。“她男朋友在北京,他们很相爱,她常常要靠校园演唱会存几千块钱买机票,到北京来看她的男朋友,很不容易。”李宗盛是在一家牛肉面店里,用一张餐垫纸写下这首歌的。
该曲收录于金智娟1991年发行的专辑《大雨》中。“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的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这首歌后来被无数歌手翻唱过,也成为很多老百姓的KTV必点曲目。
1992 陈淑桦《问》
《问》是李宗盛词曲创作,由陈淑桦在1992年滚石大陆演唱会上首唱。不得不说,李宗盛应该是华语乐坛最懂女人的创作者了,他的歌词一针见血:“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2006年,梁静茹在李宗盛《理性与感性》演唱会上翻唱了这首歌,再次引起轰动。
1993 张信哲《爱如潮水》
《爱如潮水》由李宗盛作词,黎沸挥作曲,收录在张信哲1993年5月发行的专辑《心事》中。“我再也不愿见你在深夜里买醉,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你该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写出了一个男人懦弱以及面对爱情的无力。这首歌曲是张信哲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华语歌坛的经典之作。
1994 辛晓琪《领悟》
《领悟》是李宗盛为辛晓琪创作的歌,收录于辛晓琪1994年8月12日发行的同名专辑《领悟》中。当时辛晓琪刚刚结束一段长达11年的感情,但她并未向李宗盛说起细节,李宗盛是将自己第一段婚姻的愧疚与感悟写在歌中,“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若曾真心真意付出,就应该满足。”然后将此歌作为“疗伤礼物”送给辛晓琪,没想到让辛晓琪一夜成名,最终成就了她“疗伤歌后”的头衔。
1995 林忆莲《为你我受冷风吹》
《为你我受冷风吹》是李宗盛为林忆莲创作的歌曲,收录于林忆莲1995年1月25日发行的专辑《Love,Sandy》中。“我会试着放下往事,管它过去有多美。”他说写这首歌的时候,心里想跟大家说的就是,“缘尽仍留慈悲。”
1996 林忆莲《夜太黑》
《夜太黑》收录于1996年7月19日林忆莲发布的同名专辑《夜太黑》中。这首歌严格来讲不是非常hit,可李宗盛非常喜欢它,主要描述一种夜生活,“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女人芳心要给谁,没所谓。”
1998 周华健《最近比较烦》
《最近比较烦》是由李宗盛作词,李华冠作曲,周华健、李宗盛、品冠演唱的歌曲,该歌曲收录于周华健1998年发行的专辑《有故事的人》中,讲述了老中青三代男人的不同烦恼,也是KTV点唱率非常高的金曲之一。
1999 莫文蔚《阴天》
《阴天》是李宗盛给莫文蔚写的歌,收录于莫文蔚1999年7月发行的专辑《你可以》中。这首歌也是莫文蔚整个音乐生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经典歌曲。歌里真实描述了李宗盛在情感方面的感受:“我在想,其实感情这种东西,说穿了不就是你情我愿,一人挣脱了,一人去捡。”
2000 江蕙《晚婚》
李宗盛跟很多女歌手合作过,抒写过女性很多不同的阶段,他调侃自己基本上整个创作风格就是“被女人所调教的”。2000年是李宗盛创作生涯的分水岭,在此之后他来到内地生活,不再执意帮别人写歌,而这首《晚婚》则是他在2000年写的最后一首关于描写女性心理的歌,由江蕙演唱,收录在江蕙2000年的专辑《我爱过》中。
“我从来不想独身,却有预感晚婚,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灵魂。”道出多少人的心底话。这首歌当初发出来根本没红,但后来反响还不错。
从1989年到2000年,李宗盛一直是职业词曲写作人,制作人,他的工作就是让他制作的歌手红。
李宗盛跟这些歌手好像是命运共同体,最终,他们都给出自己最好的东西,然后幸运地在这个时代里留下印记。
03
你喜欢我的歌,算不算一件好事
2000之后,李宗盛的人生又换了篇章。
他离开滚石,带着自己刚刚开始的第二段婚姻生活,前往内地。先去上海住了两年半,2003年10月又来到北京,一住就是十年。
搬往北京不久,他的第二次婚姻就走到了尽头。李宗盛再次恢复单身。
“当时北京已经入冬,我在刚装修完却供暖失灵的办公室里冻得直打哆嗦。跟上海一样,这个城市我几乎没朋友。我弄不清楚东南西北,而且北京大得让人心慌。奄奄一息的婚姻招来周刊的狗仔队架起相机在小区院子里守着。我躲在工作室望着录音室全新的器材发愣。我不知我还用不用得到这些器材?我不知这城市打算怎么对待我?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糟透了的开始。在北京,再大的事也终将显得微不足道。我认真地这样感觉。”
但他还是决定留下来看看“人生能把我怎样”。
在北京,他带着三个女儿一起生活,把原来要投注在卧房的精神体力转移到厨房,给孩子做饭带给李宗盛极大的乐趣。他把储物柜改成食材室,下午五点回家做晚餐,早上十点半起床做盒饭。“每周总有几个午夜我会开一瓶酒慢慢喝,然后耐着性子跟那些需要时间的菜彻夜周旋。”
他开了自己的制作公司,还成立了一家木吉他的工作坊,白天去吉他厂做吉他,每天走五环京通快速上班,做他自己的吉他,实现他自己的梦。他说过去一直都在帮人圆梦,40岁以后必须有更自我的东西,用新的心情面对音乐生涯。
他每天看新闻联播,也结交了很多朋友。小区的保安,外卖送餐员,小卖部老板……他都乐呵呵地打交道。
在李宗盛看来,那是一段非常值得回味和纪念的生活经验。有朋友问他,在北京的生活会不会写在作品当中?他的确写了。
《匆匆》是李剑青演唱的歌曲,由李宗盛作词,李剑青作曲,于2013年12月23日发行。李宗盛与李剑青在北京结识,第一次听到李剑青写的旋律,他就被深深打动了。基本2000年之后,李宗盛在内地创作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和李剑青合作的。
李剑青在李宗盛演唱会弹唱《匆匆》
我依然在虚幻之中奋力寻找
寻找我的归属
人若是离开故乡 像树离了土
只怕我挣了全世界的财富
却够不着幸福
那些过时的青春梦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你肯定懂
褪尽了青涩和懵懂
当人在异乡才知感动
李宗盛说,希望这首歌去到这一代离乡背井两眼摸黑忍受屈辱未来茫然的人的心里,让他们知道,我看见他们了。
去年5月17日,李宗盛发布了一首单曲《新写的旧歌》,由他自己作词作曲并演唱,写一个孩子和逝去的父亲讲和。
一首新写的旧歌
不怕你晓得
那个以前的小李 曾经有多傻呢
先是担心 自己没出息
然后费尽心机想有惊喜
等到好像终于活明白了
已来不及
步入花甲之年的李宗盛终于在一首歌里与自己的父亲和解,虽然二人已是阴阳两隔。
在这首歌的留言区里,许多听众写下了自己对父亲的告白。
有人评价李宗盛的歌,听不懂是庆幸,听懂了是人生。
李宗盛说,你喜欢我的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好事。
我想,他或许更像一个魔法师,无论过去还是将来,终有一天,我们会在他的一首歌里被唤醒一段记忆,想起曾经温柔豪迈的日子,唏嘘那些忧苦悲欢,是非恩怨,然后与自己和解,继续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他说这些歌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就算终于忘了,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