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之后，华夏文明经历了一次粗鄙化与文明退化的过程。这一个长时段的退化，让我们难以相信宋朝的真相……

作者：曾园

宋朝以往的形象不佳，与中国古代史官的处境有些关系：史官不仅要记录历史，还试图从历史中找到长治久安的规律———但这种规律也许并不存在，或者说迄今人类并没有完全发现。用这种眼光看，宋朝被元朝灭亡，那么它的制度、文化、经济都要为此负责。这种思路到最后只能单纯用军事成败来评判一个王朝，那么钓鱼城抵抗元军长达三十六年，宋朝就可以算作全球第二军事强国，那它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吴钩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版

历史作家吴钩尝试用另一种线索来谈宋朝，正如陈寅恪先生在《金明馆丛稿二编》中所总结的那样：“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王朝。后渐衰微，终必复振。”

在新书《风雅宋》里，吴钩尝试用无意识形态意图的生活图景去重构宋代生活。这其实是有难度的，外国作家早就发现，再简单不过的日常生活用品一两百年后，知识渊博的专家也难以辨认。好在宋朝有一种叫界画的细密画，与元明清的写意精神不同，讲究精密写实，加上宋代文人的咏物诗，两者交相辉映，宋人的生活在吴钩笔下因此变得历历在目。

我们不妨将《风雅宋》当做从宋代绘画中追踪辨认宋人生活的侦探之书。如北宋邵雍在《渔樵问对》提到宋人钓具有“竿也，纶也，浮也，沉也，钩也，饵也”六种。纶即丝线，浮即浮子，沉类似于铅坠儿，竿与饵均不用解释。

吴钩想到，今天钓鱼的人用的是非常方便的“海竿”，它比简易钓竿多了一个关键的部件：绕线轮。这个绕线轮能让钓者可以将饵钩抛到很远的水域。在渔具商店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价格昂贵的进口货。那么，宋朝人会有这种方便的“海竿”吗？

有，宋人将有“绕线轮”的钓竿叫“钓车”。在诗歌里，唐人陆龟蒙的《渔具诗·钓车》就提到了钓车的使用技巧：“溪上持只轮，溪边指茅屋。闲乘风水便，敢议朱丹毂。高多倚衡惧，下有折轴速。曷若载逍遥，归来卧云族。”吴钩引用皮日休、黄庭坚、李新、杨万里等人写过关于“钓车”的诗来证明中国古代钓具的先进。

宋·马远寒江独钓图

当然，更具象的只能是绘画，吴钩发现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的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中，可以清晰看到渔翁手中所执渔竿，“正是带绕线轮的钓车，竿很短，线很长，可抛到很远的水域。”既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

《消夏图》 元 刘贯道 美国堪萨斯纳尔逊画廊藏

再比如宋人在夏天吃冰镇水果。元初画家刘贯道描绘自己心目中宋朝士大夫生活的《消夏图》(美国纳尔逊·艾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画有一个果盘，搁在一张木几上，果盘里装了水果和冰块。明代亦有一幅《消夏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构图完全模仿刘贯道，画中的水果冰盘更为清晰。

宋人没有冰箱，冰从哪里来又如何保存呢？

杨万里有一首诗描写了宋朝走街串巷的“卖冰人”：“北人冰雪作生涯，冰雪一窖活一家。帝城六月日卓午，市人如炊汗如雨。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甘霜甜雪如压蔗，年年窨子南山下。”

当吴钩以绘画、诗歌、文献、考古多种令人信服的方式阐释宋代的“摩登”物品之后，他试图用同样的方式去勾勒宋朝的“时代精神”：重商主义、妇女解放，以及平民在面对官员与皇帝时保有的尊严，其中之一是不下跪。这些在元明清时代被忘却的历史，蕴含了华夏文明的真髓。

宋人习俗也会存留至今，不过需要细心发掘。宋人养猫，要用“聘”：亲戚、朋友、邻居哪家的母猫生了小猫，你想养一只，就要准备一份“聘礼”，上门“礼聘”回来。黄庭坚有《乞猫》诗写道：“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吴钩说：“这一‘聘猫儿’的习俗，直到1980年代，我老家一带还保留着。”

《风雅宋》作者从小在乡下长大，后来去广州工作，他的整个生活轨迹是现代化过程。这种“现代化”与他逐渐认识宋朝真实生活也是合拍的。我们可以想象，作者从小未必有冰镇水果吃、有宠物养、有海竿钓鱼，但在广州，这些都可以一一实现，也就是说吴钩与大多数中国人一样逐渐过上了宋朝人的生活。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华夏文明宋代之后“后渐衰微，终必复振”，今天我们恰好见证了这一文明的“复振”。

因此，宋代至少在局部，还不仅仅是我们今天要急于打捞、磨洗、认清的过去，它的文明的部分侧面，也许会构成我们的未来。宋代之后，华夏文明经历了一次粗鄙化与文明退化的过程。这一个长时段的退化，让我们难以相信宋朝的真相：历史学家证明，宋代中国首次实现了粮食一年两熟，南宋亩产量达到了312斤粮食，1952年的产量与之持平。南宋疆域内的交通异常便利，疆域外商路的拓展(商人可以去越南、泰国经商、游览、定居)其他朝代更无法比拟……

《风雅宋》打消了人们关于宋朝的疑虑，从民众最可信的生活入手，清晰勾画了一个时代———我们曾经失落的文明，现在需要我们不带偏见地重新认识。